燒味出現在人們的餐桌上,自會瀰漫一種神奇的幸福感。經歷了顛簸的一年,歲末就是我們期待新年來臨的日子。冬至、團年、農曆年等等大節日,傳統上廣東人都會準備像燒豬、燒鵝等美饌,先酬神謝恩,再一起共享燒肉的豐腴飽足;即使在一般日子,香港人在下班後希望晚餐豐盛一點,也會到燒味店「斬料加餸」。
今天港式燒味店開得成巷成市,但仍然用傳統炭爐炮製燒味的,卻餘下寥寥幾家老店。來到節慶時分,我們就拜訪了深井的「裕記燒鵝飯店」和上水的「陳六記飯店」。兩家家族老店,分別以炭烤燒鵝及燒腩肉聞名,炭烤秘方沿用至今。是甚麼讓這兩家老店的炭烤香氣飄揚超過半世紀?我們特意拜訪了兩店的第二代主事人:「裕記」 的吳娟華女士(華姐)和「陳六記」的陳桂希先生,聽聽兩家老店的炭烤傳奇。
在烤肉過程中,肉類中的蛋白質和糖分在高溫下進行化學反應,產生濃郁複雜之香氣,亦會讓肉類呈現誘人的焦褐色。當中以炭火烤肉,肉汁和脂肪滴到炭火上,火爐冒出煙霧,更會為肉類帶來獨特的、無法被煤氣火爐代替的煙燻香。但隨著社會現代化,近年政府對食店廚房防火安全的要求更趨嚴格,新餐廳要申請以炭爐烹調,難度極高。同時,現時售賣炭爐和印尼大坡炭(炭燒燒味常用的炭種)的香港代理商也僅餘極少數。更重要是,炭火不同煤氣爐火,無法用手轉動旋鈕來輕易控制火力大小,必須由老師傅靠經驗加減或撥動炭件,調控爐火,新手實在難以駕馭。基於上述原因,今天在香港堅持製作炭烤燒味的食店,可謂碩果僅存。
「裕記」今天已經是大名鼎鼎的燒鵝名店,米芝蓮指南的推介餐廳,光顧的政商名流包括了前港督和特首;無論過節,還是生日聚餐,這裡都成了不少家庭的首選餐廳。但第二代傳人華姐對「裕記」出品、對客人反應,卻仍然著緊得像新張的小店店東。我們在訪問期間閒聊,說起「裕記」非但燒鵝出色,連小菜也叫人難忘,華姐高興得雙眼瞇成一線,她緩緩說,「真是好高興,聽到你們年輕一代也欣賞我們的出品。」而你知道,那不是成功店東的客套話。
炭燒燒鵝,要用鹽、糖、五香粉、葱頭等醃料入膛醃超過10小時,再掛起風乾,以麥芽糖和醋汁「上皮」。炭燒一小時,醃汁在膛內滾燙,味道全都跑進鵝肉鵝骨;而出爐燒鵝紅潤飽滿,沒半分破紋,呈極誘人的棗紅色,「燒的時候師傅要好小心,猛火、細火交替,最忌燒破皮,那就不好看。」
「裕記」燒鵝現燒現賣,食客來到必然引頸以待,「預先燒好的鵝,無法跟即燒燒鵝的味道相比。不行!」華姐自豪說。但難處是有時要讓食客久等,為了給飢腸轆轆的客人做「期望管理」,店內不久就會有來自職員的中央廣播,向全店宣佈「下次燒鵝出爐時間為一點半!」。無心插柳,這實用的燒味廣播,卻意外成了「裕記」的獨特記認。
「裕記」的燒鵝,從頭到腳都是寶:香港食客最愛點的燒鵝髀,可以吃到炭燒燒鵝皮入口即化、滿口油香的滋味;鵝胸部位皮薄肉厚油脂少,卻是品嚐鵝肉獨特風味的最佳位置;鵝背皮肉俱少,卻品嚐到醃料的馥郁香氣;還有鵝脖子,雖然不起眼,但那塊連著肥脂的嫩肉,放入口,卻綻放讓人回味的酥香。
「裕記」今天仍然堅持在自家廚房以炭火燒鵝,香港已極少見。當坊間許多食肆都因為燒鵝成本高,改做燒鴨,華姐卻覺得萬萬不可接受,「『裕記』是老爸的心血,不可妥協。」
確實,「裕記」的燒鵝故事,得由其創辦人,即華姐的父親吳春鹽說起。那是上世紀50年代的事。當時來自潮州的吳春鹽來到香港定居謀生活,落戶深井。那時深井是個小鄉鎮,有好些中型工廠,像生力啤酒廠、嘉頓麵包廠;工廠周邊就是樸實的小村落,居民會種菜、養鴨。吳春鹽在附近的九龍紗廠當過廚子後,就和一些潮州鄉里擺起簡陋的街邊排檔,賣起簡單潮式小菜,像滷花生豆腐、咸菜魚等。幾年後他成家立室,漸漸發現,香港人很愛吃燒鴨,就開始賣起燒鴨飯,在店舖後方設棚屋養鴨、生炭火,現燒現賣,成為附近工友的飯堂——而在店內炭燒的傳統,至今不變。華姐六兄弟姊妹,自懂性就在「裕記」的排檔幫手,「唸小學就會劏鵝宰鴨,拔大毛、拔細毛、放血,都不怕。其實,你一心想幫輕父母的工作,自然甚麼都不怕。」敦厚淡定的華姐說。
吳春鹽和太太、岳丈母和舅子兩家人胼手胝足捱過五、六十年代,「裕記」的美味漸漸成為深井的特產。除了工友捧場外,香港經濟起飛,有閒暇開車去郊區渡假的人漸多,「青山公路那些泳灘,當時水質極佳,中產人家去游泳之後,就愛來點碗燒鴨飯、燒鴨瀨飽餐一頓。」後來政府要清拆排檔,就批地好讓「裕記」遷離原址,在1969年入舖,成為一家正式的飯店,「那時候『裕記』累積了名氣,附近工廠的實業家要宴客,都會來點原隻燒鴨,那多體面。」
有趣是,「裕記」以燒鵝聞名,最早年賣的卻是燒鴨;就連華姐都說,自己本來更愛吃燒鴨,「但後來鴨農為了省成本,改用人工飼料,味道遜色得多。老爸對食材十分執著,而鵝隻不能只吃天然飼料、亦要餵飼米和穀粒,品質較可靠。所以我們就索性轉做燒鵝保水準。」
到今天,香港再無活鵝供應,「裕記」的鵝隻都來自內地清遠的農場,但華姐對於鵝隻來貨,仍然半分不退讓,與她聊揀鵝心得,你會覺得那根本是一門專業,「我們只用『棚鵝』。鵝隻在生長初期會自由走動,到半年左右,則要趕到竹棚『槽肥』。但築鵝棚成本高,好些食肆就會選廉價的『草鵝』。不過『草鵝』油脂少,味道單薄,我們不要。」要從遠處的農場買到這樣高規格的「棚鵝」,殊不容易,「裕記」今天跟約10家清遠農場合作,有約20名長駐內地的買手專為店子入貨。華姐寧願成本高,也只要「頭手鵝」(可以在同一批次鵝隻裡先挑心水鵝隻),「選鵝隻我不計較大小一致,只要質素好,我們就會入貨。」疫情期間,「裕記」的小菜都有折扣優惠,「但燒鵝我們一毫子也不讓,不行,成本太高了!」
這些學問,不單純是經驗累積,華姐說,那也是命運使然。1992年,「裕記」經歷一場大火,更不幸奪去吳春鹽夫婦的性命,大火後「裕記」經歷近半年才能重開,「失去父母我們一方面痛心萬分,但另一方面,又知道「裕記」是他們的畢生心血,一家人協議必要保住它。」於是,華姐就肩負起承傳「裕記」的責任,硬著頭皮,從揀鵝學起;而飯店昔日的「台柱」、華姐的舅父李兆凱,亦帶領著華姐幾兄弟姊妹渡過難關。「小時候依賴父親,對鵝的學問沒有鑽研那麼深。」接手最初,華姐一星期就要親自上清遠農場一次,為了確認農場質素,來源不同的鵝隻都會繫上不同的草繩作記認,出爐之後便知龍鳳。到現在,華姐仍然難忘初期接手時戰戰兢兢的心情。
華姐對家族生意的執著,非但體現在招牌燒鵝上,更體現在其他菜式,「曾經聽過有遊客調侃,說『裕記』只有燒鵝好,其他小菜可以不理,聽罷我耿耿於懷。」於是,華姐就就重新檢視其他小菜,要讓「裕記」樣樣出色:豬牛只選新鮮貨,帶子選澳洲貨,百花炸蟹鉗也不用現成貨、而是店內廚師親自炮製──於是,今天的食客對「裕記」燒鵝以外的小菜,同樣讚不絕口。
從鄉間路邊排檔到本地名店,看著華姐數十年如一日的態度,你明白,「裕記」的成功,不帶僥倖。
「陳六記」有著舊式街坊茶樓格局。經年月洗禮,牆身泛黃,「鬼馬焗魚腸」、「鐵板釀鯪魚」的餐牌掛在牆上。門口就有師傅手起刀落,精準的把大塊燒腩切成小塊上碟。來到午市,老街坊以及在附近地盤工作來飽餐一頓的大哥,點一份招牌的「炭燒五層樓」、一枝凍啤酒,就是令人滿足的一頓飯。店名也沒半點時髦花巧:已故創辦人陳堯深老先生在家中排行第六,人稱「六叔」、「六記」,店子就簡單直接,叫「陳六記」。逾半世紀歷史的老店,今天已經由兒子陳桂希接棒,但依然是街坊心中的燒肉名店。
時至今日,香港人過節,仍然最愛「斬燒肉還神」答謝神恩,而「陳六記」的「炭燒五層樓」,仍然是許多街坊甚至區外老饗加餸做節的首選。
店子在上水石湖墟的巡撫街,單從地名我們就觸得到這一帶的鄉土質感:「石湖墟」從前是舊式墟市,「巡撫街」之名,就是用以紀念清代對百姓有大恩的兩位官員。「在從前,石湖墟是真正的墟市,真是會燒炮仗的,場面好熱鬧。」今天的陳桂希近70歲,但來自石湖墟的繽紛童年記憶,仍然鮮活。
舊時石湖墟有許多老式商戶,像米行、麻雀館、舊式金舖,是區內的商業中心。「在從前,生意最旺的日子就是初二、初十六『做禡』,比過新年、冬至更旺場。」舊式香港店舖普遍會在店內提供「福食」(員工福利膳食),在「做禡」這些對商戶尤其重要的日子,福食圍餐都會豐盛一點。儘管這十多年來上水社區翻了幾翻,舊式店舖陸續被以內地旅客為對象的藥房取代,陳桂希依然承傳著老店傳統,「每月兩次,『陳六記』今天仍然會用店內燒肉拜關帝、做禡。」陳桂希笑說。
「陳六記」跟「裕記」一樣是少有仍然持牌在廚房炭燒的老店。用印尼大坡炭燒出的五花腩肉,可以燒出坊間燒臘店不可比的美味:「卡嚓」一聲咬下去,赤紅的「芝麻皮」薄脆甘香,緊隨其後的是一小塊豐腴的肥肉、咸香的瘦肉、具有嚼頭的軟骨、還有最後讓人回味再三的嫩肉,五種層次分明,「五層樓」的菜名原來不是綽頭。要燒出這樣風味獨特的燒肉,過程非常複雜。經老父嚴格訓練多年,陳桂希選豬肉極高規格,不止只用新鮮的五花腩(而非成本較低的冰鮮肉),就連肥瘦比例都有一套標準,「最理想是三分一肥肉、三分二瘦肉,肥肉過多膩滯、瘦肉太多則『柴皮』都不好。」
在入炭爐前,師傅前一晚就要在腩肉上塗上包括芫茜、紅蔥頭、十三香粉、麻醬的醃料,再在豬皮上撒上大把粗鹽,讓豬肉入味。燒烤過程更要分為三次,第一燒是焙皮,軟化厚實的豬皮,再在豬皮上「鬆針」,並再次抹上粗鹽;第二回為「爆皮」,這一趟火力最猛,剛好燒焦豬皮。師傅會刮走這層皮,連帶上面的雜毛一併棄丟;最後一回則為「燒皮」,在腩肉上塗上一層豬油,當豬油滴下「搶火」,火紅的炭爐滋滋的爆出火星,豬皮最後會變成美味金黃脆皮,「五層樓」才叫大功告成。
陳桂希的父親陳堯深(六叔)祖籍順德,50年代就從鄉下逃難來到香港。早年初到埗,六叔甚麼都做,小販及沙頭角警署的大廚都做過,「父親喜歡閒來『整幾味』,也許是這樣,最後選擇下廚作為一生事業。」60年代初期,六叔和幾位順德同鄉合資搞大排檔,賣粥也賣順德小菜,67年正式遷入現址,六叔經大廚朋友教路,學會燒腩肉的訣竅,他就用心鑽研,70年代開始就在上水打出名堂。
陳桂希說自己懂事以來,就已經在店內幫手。「小時候就會『斬排骨』,甚至試過斬傷自己。長大一點,就會到廚房學燒肉。」然後他笑說,「不過老爸做事好認真,你做事不好,他可會把你罵得狗血淋頭,子女皆是。」六叔確實是上水的傳奇,退休之後、直至近90歲,他也一直到店內巡視業務。雖然六叔是嚴父,不過陳桂希卻十分孝順老爸,家庭觀念重。陳桂希一度在外面當公務員打工,「流動圖書館啦、漁農署、食環署等,前後在六、七個政府部門待過。」雖然如此,但陳桂希從來沒有搬離上水,一家人,幾乎都住在同區。
到今天,陳桂希的太太、姐姐和妹妹仍然在店內幫忙;陳桂希共有十兄弟姊妹,他是長子。他說全盛時期,店內大部分員工,除了老爸老媽外,其餘樓面、收銀、廚房,都是兄弟姊妹或阿嫂弟婦,他下班就興致勃勃回店內,「是很開心的,一家人在店內有說有笑。從前下班回去幫忙,你不會覺得是責任、不會覺累。最回味是父母生日或過大節、小朋友滿月,我們那天就直接在店內擺幾圍慶祝,『陳六記』就像家族飯堂。」
年輕時候的陳桂希,「坐唔定」、常常想往外跑,雖然很喜歡下班後待在店內,卻沒有想過要自己接手打理「陳六記」。但直到1992年,70多歲的六叔決定要退下火線, 十兄弟姊妹商議「陳六記」何去何從,甚至一度勸老爸把老店讓出。不過陳桂希深明六叔半生的心血就在「陳六記」,要交給外人接手是萬分不願,最後關頭,陳桂希就咬著牙關,答應接手——這一做,就到現在。
陳桂希接手以來,除了極力守住經典的「炭燒五層樓」外,其他香港少見的手工菜也依舊做出水準。像是「焗魚腸」,魚腸是下欄貨,利潤少,功夫卻多,摩登食店早就不做。偏偏「陳六記」的焗魚腸,不帶苦味,混合了焗香了的蛋漿、「油炸鬼」,是久違的舊式美味;又例如傳統順德菜「煎釀鯪魚」,陳桂希接手後就加入鐵板元素,上桌時在客人面前淋上香噴噴芡汁,聲色香味俱全。當然,咬下去鯪魚肉實淨起膠,依然是正宗的順德做法。
確實「陳六記」其門如市,只是,陳桂希也漸屆退休之齡,當年的傳承問題,再次出現,「暫時沒有陳氏第三代人願意接手,但有能力,我都必定會做下去。」陳桂希笑說。將來如何,陳桂希不知道。但他知道,他可沒有辜負老爸的心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