香港之獨特,在於我們雖為國際大都會,民間卻仍然用心保存古老的節慶傳統。所謂「節慶氣氛」,除了隆重的酬神儀式,觥籌交錯、筵開百圍的圍村酒席,靠的就是各樣佈置細節和熱鬧表演活動,例如華人社會常見的舞獅表演,或是掛在街上、村口,寫上喜慶祝福及活動詳情的傳統花牌。今次,我們就走訪了幾位專心致志、半生以手藝精心營造節日氛圍的大師傅,包括以手作舞獅獅頭揚名國際的許嘉雄,還有超過60年歷史手製花牌的老字號「李炎記」第二代及三代傳人李翠蘭及黎俊霖,與我們分享他們鑽研數十年扎根香港的節慶技藝。
在香港,無論是市區商戶新張誌慶,或是圍村婚嫁過年大日,總會有一場生龍活虎的醒獅表演方能圓滿。「獅子」的喜、怒、哀、樂,動、靜、驚、疑、探的靈動神態,靠的除了鑼鼓節奏,以及「獅頭」、「獅尾」無間配合外,最重要就是一個設計得活靈活現的「獅頭」。
「雄獅樓」是香港少有的獅頭及傳統紙紮品工作坊,創辦人許嘉雄的手藝揚名國際,他的作品甚至成為澳洲本迪戈市(Bendigo)金龍博物館的珍藏。許師傅的作坊位於筲箕灣一座舊樓當中,面積就只有大約300呎。裡面堆放了竹篾、紗紙、硬毛、彩帶等製作獅頭的原料。「雄獅樓」是名副其實的家族作坊,許嘉雄的太太和女兒都成了作坊裡的資深手藝人。立體而寬大的獅頭上,「獅子」的雙目炯炯有神,舞獅師傅戴上頭套,拉下機關,「獅子」眼睛就會靈活眨動,栩栩如生;而獅子的眼睛上方、耳朵及獅鬚的毛髮,每個部位形態不同,一具重約五至十磅的獅頭,本身就是一件賞心悅目的藝術品。「香港出品的獅頭作品以細緻精美聞名,獅頭製作並非工業式流水作業。我們出品的獅頭,每一個都不一樣。從設計到製作,我都從頭到尾參與其中。」梳著一頭乾爽短髮的許嘉雄說得自豪。
現年四十多歲的許嘉雄,在獅頭紮作行業算是年輕,但其實他已有超過三十年的獅頭紮作經驗。獅頭製作大致分為「紮」(以竹篾紮成獅頭支架)、「撲」(把紗紙逐層貼在支架上)、「寫」(在風乾了的支架畫上獅子面相)、「裝」(把獅頭的部件組裝)。說得簡單,每個環節卻都是上十年苦練的功架。自從2014年紮作技藝被納入香港非物質文化遺產清單,許嘉雄就不時被邀請到不同機構辦工作坊,「有一次到大學,讓大學生體驗『開竹』,即是將竹枝削成竹篾。」怎料很多大學生都不慎弄傷手,「我也數不清自己為削竹傷了多少次。把竹枝削幼,粗幼要適中,經驗不足,還會白白浪費一條竹枝。」許嘉雄頑皮笑說。
許嘉雄是汕尾「鶴佬人」,在港島筲箕灣長大,生於武術世家,從少就接觸醒獅運動,「不過爸爸一輩『鶴佬人』喜歡舞『麒麟』,我偏偏就不愛麒麟而獨愛舞獅。」筲箕灣從前多水上人聚居,譚公誕、天后誕是大日子,誕期總會在該區有大型舞獅表演,「我家三兄弟都是狂迷。平常上學我們最愛賴床,但若果那天聽到街上有舞獅鑼鼓聲,兄弟三人就馬上跳起來跑到街上看熱鬧。」許嘉雄說,舞龍舞獅基本上是他童年的全部樂趣。
「獅嘴」:
師傅會在獅嘴上繪上牙齒。當獅子舞動起來,更顯栩栩如生。
「獅鼻」:
一般呈捲曲形狀,兩旁鑲有大絨球作裝飾。
「獅鬚」:
傳統的獅鬚多以魚絲製成,模仿獅子的毛髮質感。
「獅角」:
各個地區的獅角有不同形態,像尖角、筍角、山雞角等,用以突顯獅子威武形像。
「獅眼」:
獅眼為獅頭的靈魂。舞獅師傅操控機關,就可以眨動獅眼,營造獅子的靈動神態。
「額鏡」:
同樣為獅頭的靈魂,額鏡旁邊通常有小絨球作點綴。
他從小就沒有「書緣」,為了舞獅、學造獅頭,更經常逃學,對獅頭懷著近乎虔敬的心,8歲就拜手作獅頭師傅為師,學習造獅頭。但年紀太小,對師傅所教的一知半解。他回到家中,就要為水果販的父母拿工作用的水果竹簍給他作竹篾,來做獅頭的支架;他甚至不曉得紮作專用的漿糊需以麵粉、糯米自行調製,胡亂買文具店的漿糊「撲」紗紙。10歲那年,許嘉雄「土法煉鋼」製成人生第一個獅頭,讓武館師兄弟看,大家狂笑不止,說它更像蛇頭。但許嘉雄不氣餒,勝在有一股「傻勁」,拿著「作品」到當時的國貨公司,厚著臉問人家是否有興趣購入他自製的獅頭,「哈哈,小時候就是覺得自己非常了不起,自己的出品總是珍品。」國貨公司職員沒好氣,自然將這個頑童打發掉。
許嘉雄很清楚自己的志向,10來歲就索性輟學到上環的紙紮店當學徒,「始終香港沒有商號只做獅頭,紙紮店就是唯一讓我接觸獅頭紮作的通道。那時父母氣得要死,覺得沒前途。」雖然紙紮店主要製作殯儀用的祭品,但當中的功夫一脈相承,在那裡許嘉雄才可以逐個環節慢慢上手,「在那裡工作了十多年,甚麼都『紮』過,『妹仔』、『大屋』、『賓士』,一天停不了的紮。」日間在紙紮店工作,晚上就學以致用,嘗試設計、製作自己的獅頭,「別人覺得紙紮店可怕,我卻只覺得有趣。今天紮作獅頭的基本功,都來自紙紮店。」
慢慢,許嘉雄在工餘時間製作的獅頭愈來愈像樣。「開竹」把竹枝削為幼細竹篾,把薄如蟬翼的紗紙剛好「撲」在獅頭支架上,為獅頭畫下神態花紋……這些工序,許嘉雄都手到拿來,不再意外連連,而坊間武館也開始向他訂製獅頭。在二十多歲的時候,他正式離開傳統紙紮店,全職經營自己的「雄獅樓」。
獅頭對許嘉雄而言,不只是傳統,更是志業和藝術,亦是實現自我的一部份,「從前繪畫獅頭的神態,就是模仿前人做法,現在就是希望能夠有所突破,表現出個人風格,讓人家一看就知道是我的作品。」近數年,許嘉雄不時與藝術家和商戶合作,製作創新的獅頭作品,例如為大企業的宣傳活動,製作一隻集合了獅頭及香港元素,例如紅綠小巴及鐵皮郵箱等的機械人;又曾經與本地設計師合作,把作品帶到美、日、韓等地展出。
但許嘉雄最感到驕傲的,還是在澳洲本迪戈市(Bendigo)金龍博物館委託他製作的「大金龍」。該市為昔日淘金勝地,至今仍有許多華人聚居。該條金龍頭高達兩米,而龍身由七千多片「龍麟」組成。大金龍巡遊更是每年該市的復活節重點活動。「每一片龍麟都以手工縫製,每人一天只製作一片。在整整半年間,我們聘請20多人,日以繼夜趕工,最後順利完成,我們都感到非常高興。」
現時,該條百米金龍已成為金龍博物館的藏品,「該市博物館有一個傳統,每隔50年就會更新一次館內的金龍展品。我今年只是40多歲,到下一個50年,當金龍博物館徵集新龍,我便是90歲,可能仍然健壯。真的希望下一條金龍,也是出自我的手筆呢!」從頑童到大師傅,許嘉雄的夢,始終都離不開他最愛的獅頭。
如果舞龍舞獅是節慶中的動態節目,那麼花牌就是當中的靜態場景,宴會場地的地標。在香港舊區或圍村,但凡節日慶典或新張誌慶,我們仍然可見在街上,或者村口,豎立巨型、鮮艷奪目、有龍鳳圖案的花牌,上面寫著充沛圓潤的大字,列出宴會詳情、主辦單位等資料。從遠處看到,人們也會被這份喜氣洋洋的氛圍感染。
「李炎記」的花牌工場位於元朗舊區,佔地數千呎—— 在香港,這算是非常廣闊的空間。不過,當你見過「李炎記」花牌——平均每個面積10呎乘20呎,更大型的可長達100呎——你就知道這樣的空間十分必要。在這個工場裡,既靠精細的手藝和文采設計花牌內容,也要有不凡的身手攀上棚架,將花牌掛上讓眾人欣賞。
「頂」:
置於花牌頂部,可裝上孔雀開屏或鳳凰展翅立體裝飾,有步步高昇之寓意。
「眉」:
花牌的基本組成部分,以銻紙花及燈泡作裝飾,用作展示花牌主題等。
「四方包」:
用作書寫大型文字以展示花牌恭賀字句等。多以紅或綠色作底色,60年代的傳統花牌會黏上棉花,增添立體感。
「兜肚」:
形狀為梯形,主要用作修飾花牌底部。此部份一般會寫上敬賀二字或恭賀字句。
「紅布」:
花牌的外圍,以紅色營造一種喜慶氣氛。
「李炎記」迄今在香港已經扎根超過60年。在1950年代,李炎創立花牌商號「李炎記」。後來李炎過身後,生意則交由其一對子女——兄長李志海及妹妹李翠蘭營運。今天,雖然李志海和李翠蘭已屆退休之年,仍不時到工場幫忙,而主要業務就交給第三代傳人黎俊霖打理。花牌製作,既要文將也要武將,而「李炎記」的兩代傳人,則各善勝場。
香港常見的花牌一般為巨大的長方型,最引人注目的是位於最中間的「四方包」,寫著花牌的主題,例如節慶或喜宴主題、節日祈願等;左右兩側為「龍柱」;最頂的位置則是手工最為精細的「孔雀頂」,有立體的紮作孔雀頭,配上半圓的孔雀屏,每個細節都可堪玩味,「『花牌』最重要是顏色鮮艷奪目,紅紅綠綠,讓人家看得舒服,色調最忌陰沉。」李翠蘭說,而身旁的第三代傳人、80後的黎俊霖也非常認同。
在這裡,富有藝術天分的李翠蘭,多年來負責花牌製作「文」的部份,她的藝術天分和寫大字的功架,是行內公認的了不起。每次接到花牌訂單之後,李翠蘭馬上就可以憑經驗把花牌圖樣用原子筆畫在白紙上。在工場內,我們可見一張張夾在幼繩上的草圖;接著,「李炎記」的一班技藝大師就會把它們化成實物。看李翠蘭拿起筆,隨意拿個硬幣,馬上在草圖上畫出花牌上「圓包」的形狀。專職搭設花牌棚架的黎俊霖看到就忍不住說:「談到設計、書寫方面,我真是及不上蘭姐,還得練很久很久!」
李翠蘭的一手好書法,也是客人鍾愛「李炎記」的一大原因。小時候,李翠蘭在工場看著爸爸李炎寫毛筆字,自己也學著在報紙上練習,爸爸從旁觀察,覺得她寫得很不錯,就讓她試著幫忙把「天后寶誕」、「合境平安」、「神恩庇佑」等中文字寫在花牌上。漸漸,她也一併負責在花牌上繪畫圖案,像龍鳳及各式濃艷奪目的花紋。要在平均20呎高的巨型花牌上寫字、畫圖,當中比例跟一般在紙張上寫全然不同。然而,李翠蘭有近50年的花牌書寫經驗,今天已經不用起草圖,便能把巨型的圖案或文字,用油刷直接塗在花牌上,沒有半點猶豫;而最後畫出來的圖案,卻又全然對稱、合乎比例。即使是行內人看到李翠蘭的作品,也往往讚嘆不已。
花牌最下方的「兜肚」部份,一般會寫上贊助人、 訂製者的名字。但在圍村,有些重要就職慶典或一年一度的太平清醮,贊助人往往過百,「簡單如『黃』先生和『王』先生,發音一樣,寫法卻不同。但名字可不能出錯!從前沒有短訊或電郵,我每一次都要用電話跟人家逐字確認。單單為確認花牌贊助人的名字,就花了我一整天。」蘭姐笑說,「所以多做花牌,中文一定會進步。」
當然,花牌再精美,如果無法把它掛起,也是徒然,而「上花牌」到棚架這個環節,又是花牌技藝的另一門絕活。今天,這個環節,就從第二代的李志海移交到黎俊霖主理。
在2014年入行成為花牌師傅之前,黎俊霖是一位建築搭棚師傅,爬高爬低,繫緊竹枝,毫無難度,但他卻從未接觸過花牌製作,「不過我是圍村人,從小倒是常常見到花牌。」黎俊霖昔日的建築搭棚師傅是「李炎記」兄妹的朋友,得知兩兄妹感到體力不如從前,擔心「李炎記」後繼無人,就想起了黎俊霖。黎俊霖的棚功了得,又從小聽聞過「李炎記」的大名,於是就一口答應,希望可以接下老店繼續營運,「起初覺得,也是搭棚,應該都是差不多。接手才知道,那是兩回事,很多東西都要從頭學起。」
兩者都是竹棚,花牌竹棚與建築竹棚卻截然不同,「建築用的竹棚有充足空間,搭棚師傅容易雙腳著力,雙手也可以抓著其他竹枝以保持平衡。但花牌不然,在上架及確定位置後,前方的空間就完全被遮蔽,無法像在建築竹棚上,以雙腳橫跨竹枝紮作。 在花牌竹棚上,極考腰力,要下盤紮緊才可工作。」這些花牌搭棚的工夫,則全靠李翠蘭哥哥李志海的教導,「所以我說,他們兩兄妹都是我的師傅。很多花牌技藝都全靠他們傳授。」
黎俊霖也是肯學肯捱,知道自己文字功架不及李翠蘭,就想用不同方法去補救,例如用電腦將李翠蘭的手寫字存檔分類,作參考或日常使用;他不曉得花牌寫作格式禮儀,就虛心向李翠蘭學習,「我唸書時候,語文水平不算突出,更遑論花牌上講究禮數的中文用法,例如花牌下款名字不會出現『先生』的稱謂,後來得知,下款是贊助人、主人家的自稱,而人們一般不會自稱是『先生』。這些小細節,就要邊做邊學。」黎俊霖接棒以來,也著力把花牌文化普及。數年前,就與大型商場合作,為該商場製作大型花牌作為農曆新年的特別裝置,非常觸目,「我覺得花牌作為一種具價值的技藝,必須讓更多人看到。」黎俊霖說。
相識六載,「李炎記」的兩代人已經緊密得像一家人。李翠蘭回想第一次與黎俊霖在店內見面,內心頗為忐忑,「從事花牌行業很辛苦,我很擔心他很快就放棄。」黎俊霖則笑說:「我沒有感到忐忑,只是覺得他們兩兄妹是慈祥的老人,人很和善。」今天,李翠蘭見到這個年輕人謙遜又勤懇為「李炎記」盡心盡力工作,當日的疑慮,也一掃而空了。
「李炎記」第二及第三代傳人李翠蘭及黎俊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