睇天做人的老字號

那怕氣候急劇變化,但在香港,我們仍然慶幸,至現在仍然可以感受到四季的微妙變化:春天潮濕的城市空氣,盛夏的炙熱烈陽,短暫秋季裡難得的舒爽,還有涼快的冬季(或偶一為之的寒流)。正正因為有四季變更,這個大城市裡仍然保留著一些「睇天做人」的傳統行業。適逢歲末時節,我們就去拜會了荃灣「華利園」,聽聽一個在香港屹立超過七十載的花農世家的故事,了解種花人如何以一整年的時間準備新年桃花;它們每年年底的收成,又怎樣被每天的天氣左右。除此之外,我們又去到石硤尾的絲棉被老字號「協義興繡莊」(協義興),了解老店如何產出冬日最受歡迎的絲棉被,它又如何成為石硤尾的街坊聚腳點、協助織出緊密而富人情味的石硤尾社區網絡。「睇天做人」的傳統生意,原來有著無比豐富的價值。

華利園

鬧市中的桃花園

訪問那天,荃灣下著滂沱大雨。我們和邱先生和太太,還有邱先生的父親兼華利園創辦人邱老先生,一起聚在華利園位於芙蓉山新村上的小屋中聊天,邱先生十歲不到的兒子則不時逗著心愛的家犬。屋外風雨拍打著尚未盛開的桃花樹,但從窗口眺望,已可見車來車往的荃灣市區。我們聚在這片隱身於都市中的桃花田過了一下午,那是不可思議的體驗。

人家都以為,桃花是年花,桃花戶只在秋冬才有活可幹。每次聽到普通人的誤解,邱先生和太太都沒好氣,「種桃花,每年年尾已經在為下一造張羅!」邱先生說。「種桃花講求技術、土壤、氣候,也靠運氣。有時幼苗幾天前還是枝葉壯健,到今天卻開始淍謝,心痛到不得了; 相反,幼苗長得健康穩定,可以正式移植到桃花田,你會『老懷安慰』。感覺有點似照顧小朋友。」

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情,不時縈繞邱氏一家。在華利園,過年前後有200多棵壯健的桃花樹, 就算是豐收的一年。200棵, 數量不多吧?那卻是種花人三至五年來無分寒暑,以心血和汗水灌溉而成的成果。

幼苗長得健康穩定,可以正式移植到桃花田,你會『老懷安慰』。感覺有點似照顧小朋友。

種花人的四季心事

在華利園,每一造桃花的生長週期至少三年以上。每年歲末,邱氏夫婦一方面料理合時的桃花供辦年貨的客人挑選,但另一方面,他們同步要開始栽培桃花苗。每年,他們會從內地訂購多達1000棵「甜桃苗」,並從中精選200棵最優質的栽種。「栽種過年用的觀賞桃花,你必要用『嫁接法』,先讓『甜桃苗』生長一年,再在枝幹上『嫁接』觀賞桃花的花芽。」唯有這樣,邱先生才可以培植出多於五片花瓣、觀賞性高的「重瓣」過年桃花,「我們種的桃花,不像電視劇、卡通片畫出來的五瓣桃花那般簡單。這裡的桃花,你是無法一眼數清瓣數,這才讓人有繽紛、豐盛的感覺。」 自從嫁了給邱先生這個桃花戶,邱太說桃花也頭頭是道。

對桃花戶來說,每一造的成敗,最大的關鍵是春夏「嫁接」這一關。這時候的桃花,嬌貴得像小公主。在這日子,他們要用大膠袋套著小桃花,把它們栽在田裡的幼苗區,避免讓桃花接觸日光;每到夏天,在狂風暴雨來臨前,他們必要預先開渠疏水,以圍板保護小苗;否則水淹幼苗,它們必然遭秧。言談間,你發現邱氏一家對氣象消息非常敏感,「這個夏天,整個六、七月非常乾旱,但未來一個月,好大水(多雨水)。氣候真是反常!」當然,遮風擋雨之餘,也要留意幼苗「呼吸」,「你要不時脫去膠袋檢查,防止幼苗發霉。」棉乾絮濕地照料幼苗大半個月,大致就會知道「嫁接」成敗,「你看到它慢慢長大,長出其他枝葉,就像看到孩子長高一樣那麼滿足。」溫文的邱先生微笑說。

我們種的桃花,不像電視劇、卡通片畫出來的五瓣桃花那般簡單。這裡的桃花,你是無法一眼數清瓣數,這才讓人有繽紛、豐盛的感覺。

安然渡過幼苗期,可還有一大堆四季活兒。除草、施肥、翻土,那是基本的工作。過年桃花講究意頭,經營桃花的形態,又是另一功夫。我們平常看桃花,往往見到枝葉往外、往上生長,予人飽滿富泰的感覺。當中,靠的是種花人的手藝,而非單純的自然力量。「樹枝長到七片葉左右,你就要人手折去枝頭,這樣樹枝就會開出兩個枝芽,改變桃花的生長方向。你要一直這樣定期為它折去枝頭,桃花才會有『開枝散葉』、蓬勃飽滿的形態。任由桃花自然生長,它們就只會單枝向上,呆板板的樣子,不好看。」去到秋冬時節,他們就要為該年將上市的桃花作最後的打扮,「你要用繩綑住桃花外圍,讓它出現比較圓潤整齊的感覺;臨過年前,我們就要人手把樹葉摘走,刺激花蕾,讓它們剛好在過年前後開花。」我們一邊走在華利園的桃花梯田,邱氏夫婦一邊撥弄著桃花枝葉娓娓道來。

花王眼裡的社會史

邱先生的桃花講究造形,他的桃花造形功夫,大多來自父親邱老先生。說到修剪花卉的技藝,邱先生總會說,「爸爸更厲害,要問他。」事實上,華利園這片花田,是邱老先生七十年前一手一腳開墾而來。

邱老先生是惠陽人,在老鄉就是種花、園藝起家。50年代國內戰亂,他到港初期,就在石塘咀的「廣州酒家」打工,當花王。舊時香港,花卉是城市生活的一部分。酒家甚至是麻雀館也要特意聘請花王打理裝飾用的盆栽,點綴室內空間,「酒家的天台都種滿花,老闆希望酒樓裡擺放哪種花,我們就為他栽培啦。」 今天邱老先生雖然不便在田裡走動,但說起花王往事,仍然精神飽滿。

在六、七十年代,不同階層的人也較今天重視「花」在室內、室外空間的角色。大戶人家會特聘經驗花王,在花圃修剪有氣派的圖案、字樣,或要他們經營花園裡盆景、花卉的形狀,「花卉形態要慢慢塑造,不能趕工、不能『要一天內完成』。你每一回修剪一點點,然後靜候一晚,讓新枝葉長出,方能繼續修剪。那時候當花王,你要住在人家那裡,每天定時修一下才可以修出理想的樣子。」 邱老先生說得高興。

那年代,普羅大眾沒那麼講究,卻也常買花在家中作擺設:冬天是年桔、菊花、桃花,春夏是富貴竹和薑花,「舊時香港人會視養花、種花是一種娛樂、消遣,也有實際用途。有些家庭人口多、空間少,夏天家人臭汗淋漓,屋主想空氣清新點,就會種花、買花。但現在人們慣了看電視、玩電動遊戲等即時娛樂,是受不了種花那種慢節奏;至於辟味更加不必啦,到處都是冷氣,或者用空氣清新機就更方便了。」邱先生說,從前需求高,華利園種不同品種的花,甚至在街市有個小花檔,全年直銷自家的花卉,「最記得小時候,放學就要去花檔,幫老媽賣花。」

舊時香港人會視養花、種花是一種娛樂、消遣,也有實際用途。有些家庭人口多、空間少,夏天家人臭汗淋漓,屋主想空氣清新點,就會種花、買花。

看桃花的條件反射

邱先生是家中么子,家中有八兄弟姊妹。在2015年,邱老先生意外跌倒,本來從事成衣業的邱先生才意外接手華利園,「其實我們一度考慮關掉華利園,一了百了。」只是,邱先生成長的記憶都在這裡,實在放不下,「小時候,家中種花之餘,更會養雞、養豬,華利園這農地,好熱鬧。」小時候,邱先生放學後不去球場踢足球,卻最愛和兄弟姊妹在山上玩,「我們最愛放學在山後跑,摘水果吃,山稔、龍珠果,現摘現吃!有時,甚至會從華利園走路到大帽山川龍,好玩到不得了。童年回憶都在這裡,捨不得讓這裡荒廢,就硬著頭皮接手華利園。」接手華利園,邱先生除了靠邱老先生教路,自己也積極看書增進知識。邱先生說,今天,桃花已經在他血液當中,「近年看武俠劇,心思都不在劇情,而在劇中的桃花佈景。邊看就會邊想,這棵是真花還是假花?這是梅花還是桃花?這棵桃花的瓣數有多少?跟華利園的品種一樣嗎?」邱先生笑說。從少就在花田長大,現在更是桃花園主人。「看桃花」大概已成為邱先生的本能反應了。

協義興

冬日暖流 協義興繡莊

除了花農外,舊式床寢用品店是另一類要「睇天做人」的傳統生意。石硤尾的「協義興繡莊」(協義興)是香港僅存出售手打絲棉被的老店。看協義興一天的生意,就知道未來一週的天氣如何,「若天文台光說未來一日天氣轉冷,那生意額可能會稍升,但如果說未來一週都持續寒冷,那就不得了啦,那段日子生意會非常暢旺,石硤尾人都來店裡排隊購買棉被。」協義興自1967年由已故的林老先生創辦,今天則由女兒林美倩(四姨)接管。一張手打絲棉被成為了香港的名牌,更是旅遊網站、電視節目都爭相介紹的老字號。四季更迭,石硤尾社區以至香港的氣候都和五十年前不一樣,協義興也由最初期專賣「戲班花」(大戲裡花旦小生的頭飾髮簪)、婚嫁用品轉型到現在,專賣床寢用品。四姨長情,2003年林母去世,她不忍兩老的心血付諸流水,近二十年來掌管協義興到現在。那天在店裡,四姨便和我們細談絲棉被的行業故事和她的石硤尾回憶。

蠶絲行業

絲棉被的被芯為純天然蠶絲,以之製作的絲棉被,適合四季使用,「冬天蓋的話,感覺輕盈但溫暖; 而夏天若作冷氣被蓋,也不會過熱焗汗。冬暖夏涼,就是絲棉被優於羽絨被、化纖被之處。所以絲棉被不便宜,平均每張二、三千元。」四姨娓娓道來。協義興的絲棉被原料,都是來自番禺的優質「豬肚棉」(由紡織工人把蠶絲織成小袋子模樣),「我們試過其他產地的絲棉,但總是不及番禺出品的軟熟,始終一分錢一分貨嘛。」

到今天,四姨仍然會在店內開工,親自做被。做絲棉被非常費勁,每次開工,在店內工作的姨甥女阿豆都會從旁協助。做被的第一步,四姨要將「豬肚棉」逐片逐片套在膝蓋上,疊成多層絲棉。然後,她再將多層絲棉拉鬆。然而,這一步非常講究力度,用力太猛扯斷絲棉,太柔弱則無法將絲棉拉得鬆軟。最關鍵一步,則是要把拉鬆的層層絲棉攤在特製的床板上,用磨盤來回打轉、施壓,讓多層絲棉融為一體,最後再以針線縫合被袋方告完成,歷時近3小時。「絲棉雖然矜貴,但並非愈多愈好。一般絲棉被,4市斤絲棉剛剛好。試過有客人堅持,要我用5市斤絲棉打被,結果第二天跑回來,說太熱了。」四姨笑說。協義興製作的絲棉被,一般可用三、四十年。「許多時候,初次光顧的客人會嫌絲棉被太貴,但發現一用幾十年後,才驚覺它才是最超值的禦寒用品。」

只是時代一直在變,協義興今天已經不再經營婚嫁用品,而單純發售像棉被、床單、竹蓆等床寢用具。

監工變學師

手打絲棉被的功夫,四姨早在童年已經接觸了。在七十年代,協義興店內未有足夠空間打被,他們一家會將訂單外判給師傅製作。於是,小學年代的四姨,就會背著幾市斤矜貴的絲棉原材料,從石硤尾,步行至深水埗醫局街、海壇街一帶的唐樓,交給工場師傅加工。

那個年代,師傅將矜貴絲棉偷換成廉價棉花,是行內普遍的陋習,「他們偷換了絲棉作原料,自己再接出面的訂單,打成『絲加胎』(一款混合絲棉和廉價棉花、價格較大眾化的被子)出售。師傅『做手腳』的方法很多,有時他們背向你,看起來,像在打棉被,卻其實以廉價棉花混入絲棉。到取被時,被袋都縫好了,根本難以察覺絲棉已經被調包。」由是,絲棉被商家總會安排「自己人」親自運送絲棉,並留在工場監工。有趣是,當年的絲棉被師傅根本不把四姨這個小監工放在眼內,「師傅會一邊打被,一邊用腳把真絲棉踢到枱底。但那時年紀小,人微言輕,師傅都不怕你。」四姨笑說。

四姨「監工」雖然無力阻止師傅調包,她卻在期間學了打棉被的功夫,「一面『監工』,其實你也在學習人家怎樣把一片片的絲棉打成棉被。沒事幹的時候,我也會落手落腳去幫師傅『套絲』(拉鬆絲棉),慢慢就學會了打棉被的技藝。」現在,協義興一年大約賣出幾十張手打絲棉被。有些顧客為了確保入冬後有棉被可用,早在夏天就會落單,入冬之後才取貨。雖然協義興的絲棉被有口皆碑,但四姨也承認,生意不比從前,「九七年移民潮生意最好,人們喜歡打好一張絲棉被,再帶去目的地。但現在,替代品既多,而且天氣反常,冬天真正寒冷的日子才三數天,人們就不願意花三千元買一張絲棉被。」

做被的第一步,四姨要將「豬肚棉」逐片逐片套在膝蓋上,疊成多層絲棉。然後,她再將多層絲棉拉鬆。

從嫁妝到絲棉被

協義興開業初期其實以出售婚嫁用品為主,床寢用品、棉被等,倒是次要。創辦人林老先生是廣東人,年輕時曾赴上海拜師學藝,專門製作「戲班花」;而同樣的手藝,也可應用在結婚時新郎伴郎的襟花(結婚花)。由是,店內也開始賣床寢用品等與結婚相關的東西。「早期老爸造很多『戲班花』,甚至新馬仔、紅線女等名伶也來我們『七層樓』(樓高七層的石硤尾徙置大廈)百來呎的單位來選購頭飾!」

後來,內地改革開放,人們傾向在內地訂購更便宜的戲班花,於是協義興就轉型,開始專攻婚嫁和床寢用品,「男家要買襟花、題名布;女家要買嫁妝,枕頭、棉被、床單,甚至要租用裙褂等等,我們都會為客人提供。」傳統上,婚嫁也有淡季旺季,「農曆四月是清明、『六月新娘』不吉利、七月就是鬼節、九月則是重陽,都是傳統中國人認為不宜結婚的日子。所以一直以來,我們的旺季,都集中在年尾、冬天的時節。」

只是時代一直在變,協義興今天已經不再經營婚嫁用品,而單純發售像棉被、床單、竹蓆等床寢用具。「近二十年,摩登的婚宴策劃公司已經提供一條龍服務,一站就可以租借新郎、新娘、老爺、奶奶的中西禮服、姊妹裙等等。我們貨品種類不夠多,自然不夠競爭力。有時候,客人下了訂金租裙褂,不久就要退訂。原來他們到摩登結婚用品店一看,馬上就發現人家更便宜、更多選擇。」再者,結婚講究好彩頭,銷售員一定要口才好、懂說話,老實的四姨就搔搔頭笑說,「我說話很直率。要一整個小時都在說祝福、恭賀,著實很不自然。所以2000年中起,我們不再出租裙褂等用品,我也不特別可惜。」

那是給街坊路過聚腳用的……閒來聚在一起聊天,就好高興了。店裡有空間,讓大家說說話,何樂而不為?

石硤尾之社區情

對四姨而言,一直守著協義興,除了為了保住父親的心血外,也為了石硤尾的社區感情。四姨一家曾經歷石硤尾大火,住過後來的徙置大廈「七層樓」及後來落成的公共屋邨。回憶兒時往事,四姨就說個不停,「從前,石硤尾是個龍蛇混雜的地方,好多幫會兄弟出沒。小時候知道鄰居一家都是江湖中人,好羨慕他們,好像很威風。那時候我刻意與他們待在一起,經常跑去跟他們玩,希望吸引他們注意。」四姨笑說,「不過幫會中人也講道義,隔離鄰舍,怕無法跟我父母交代,就從來不讓我入會。」

在協義興店裡一角落,放著了幾張空櫈,是非賣品,與店內其他貨品風馬牛不相及,「那是給街坊路過聚腳用的。他們好些和我一起長大、甚至是從前家母的『麻雀腳』!他們來到,多數不為購物,而是在這裡說說自己家庭事,嫁女呀、娶新抱呀、哪個老人家的近況等等。閒來聚在一起聊天,就好高興了。店裡有空間,讓大家說說話,何樂而不為?」事實上,四姨對工作的伙伴,也重情重義。疫情期間,與四姨合作多年的老師傅不幸病逝,「與這師傅感情深厚,平常我甚至會為他維修家居用品。他過身後,我自然義不容辭,為他處理後事。」在協義興,溫暖的感覺實在不止源於一張張的手打絲棉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