打銅與造酒 變幻中擁抱新挑戰

說起香港製造業,式微是不少人腦海第一念頭,兩位80後職人卻誓要說不,近年勇敢踏足本地製造業,親力親為在香港設廠開機,蒸餾手工氈酒。這三年多來他們過關斬將,迎接牌照申請、設備購置、疫情反覆等難關,憑著熱情和韌性,在香港開闢了一片融會古今中西的新天地:兩人將東方香料融入西洋烈酒,又巧遇香港最後兩位手工銅器師傅,以快將絕跡的打銅手藝,相助造酒過程。 中西碰撞,古今相通,無論打銅抑或造酒,這兩代香港人異口同聲說,最重要的是心態開放,靈活應對,不斷創新,擁抱新挑戰。

三十而破

張曉明(Ivan)和阮澔(Dimple)很記得,最初他們向香港海關職員詢問如何申請「酒類製造商牌照」時,對方一臉驚訝:「今天還有年輕人想造酒?」香港海關上一次批出這牌照,是塵封年事了。

香港人愛品酒,卻甚少想去造酒。Ivan觀察,過去二、三十年香港流行的多是進口酒,從白蘭地、紅酒及白酒、威士忌,到近年歐洲流行手工氈酒,風潮也吹至香港。

當時Ivan和Dimple還是大企業的「打工仔」,收工後相約品嚐手工氈酒,一試難忘,由此出現人生轉折點。人生將近30歲,他們總在想:可否挑戰自己,做一番不同的事業?2017年,兩人去英國拜訪多間小型蒸餾廠,參加蒸餾工作坊,拜師聽故事,回港後毅然辭職創業,在香港開廠造酒,由此推出全港首款全程在港生產的手工氈酒。

與其他烈酒相比,氈酒的特點是富有表達力,可結合不同香料,演繹一個地方的豐富故事。「每一次研發新產品時,我都在想,我們要講一個怎樣的香港故事?」Dimple說。

半世紀後 再誕新蒸餾廠

香港氈酒前無古人,創業的前調帶點苦澀,困難接踵而來。第一道難關,是牌照問題。

香港法例規定,釀造30度以上的烈酒須申請「酒類製造商牌照」,牌照的背後牽涉複雜的稅務,受嚴緊規管。

「香港很久沒有人申請這個牌照了,上一次應該是我們爺爺輩的人申請的,當時不少酒莊在新界造雙蒸酒、玫瑰露等,不過當年發牌的海關人員都早已退休。」Ivan說。海關人員驚訝之餘,也很認真回應,自2018年秋天開始,Ivan與海關人員保持密切聯絡,了解工廠設計及原料管理的相關要求。

約半年之後,Ivan終於租下場地,並正式向海關入紙申請牌照。下一個難題迎面而來:從哪裡入口生產設備?

蒸餾氈酒靠的是銅壺式蒸餾器,香港並無生產,出品最優良的是歷史悠久的歐洲家族企業。Ivan壯膽聯絡其中一家德國企業梅拿(Müller),但對方回覆電郵緩慢,態度含糊。焦慮之際,Ivan拜託德國朋友幫忙致電該企業,才明白對方顧慮重重。

「他們開了很多家庭會議,討論是否賣機器給我們。原來這家德國企業從來未聽過香港有人自己蒸餾造酒,擔心我們訂購蒸餾器是為了抄襲和偷取技術。」Ivan苦笑。

最後全靠德國朋友幫忙解說,指出訂購者是誠實的年輕人,一心只想造酒,才說服了德國企業的負責人。

一路過關斬將,直至2019年秋天,一切才準備就緒。高達2.2米、紅銅製成的精密蒸餾器從德國運至香港,並完成組裝——在歐洲,這可是迷你版蒸餾器了,考慮到香港空間不足,梅拿特別量身定做。第一次看見蒸餾器便覺得它皓似一個銅製月亮,因此將其命名為「Luna」。不久之後,牌照也正式批出。

「那一刻真的想哭,一切終於可以開始了。」Dimple說。他們為公司取名「Two Moons Distillery」(Two Moons),天上有月亮,而廠房內閃閃發光的Luna則是第二個月亮。

每一次研發新產品時,我都在想,我們要講一個怎樣的香港故事?

跨界碰撞 用酒說故事

他們的蒸餾廠位於柴灣工廠大廈,與想像中的廠房不同,這裡的氣氛讓人特別放鬆:銅壺式蒸餾器和原材料被放置在一個玻璃房內——這房間被視為「未完稅區」,新鮮蒸餾的氈酒尚未完稅,因此外人不得進入。玻璃房外佈置了簡潔吧台,來訪者可在橘黃色燈光下淺嚐氈酒,一旁的牆身掛滿了玻璃香料瓶。

Dimple介紹,氈酒靠蒸餾而來,而蒸餾技術早於古埃及時期已被發明。「蒸餾是很神奇的過程,透過加熱將液體氣化和昇華,然後迅速冷卻,萃取成酒,古人可以發明這技術,很厲害。」Dimple說,蒸餾器多年來一直用銅製造,銅傳熱快,同時酒精中的雜質可與銅發生化學反應,相當於去除了酒中雜質。

嚐過苦澀的前調,創業的中調是有趣的酸酸甜甜。德國運來的蒸餾器用於大批量製作,Dimple還需要一個中型蒸餾器,用於研發新品。最初他們在網上訂購了一個,收貨後卻發現不合心水,需改良再造。

有趣的是,打銅手藝在香港也有悠久歷史。經朋友介紹,他們認識了位於油麻地的「炳記銅器」(炳記),這是香港今天唯一一家手工銅器舖,曾見證銅器在香港的黃金時代。

Ivan和Dimple再次壯膽,登門拜訪,沒想到炳記的兩位老師傅一口答應幫兩個年輕人改良蒸餾器。Ivan說:「兩個老師傅80多歲了,他們不飲酒,也沒製作過蒸餾器,但他們思想開明,樂於挑戰新事物,我們一拍即合,很神奇。」

蒸餾器最難造的是彎彎曲曲的冷卻喉,老師傅用上他們近年造手沖咖啡壺細嘴的功夫,不斷探索,而蒸餾器的冷卻塔,則形似他們從前常造的涼茶鼎。「我們受到很多啟發,原來很多技術、手藝是融會貫通的,許多技術可以不斷變通,舉一反三。」Dimple說。

造酒的過程也一樣,海納百川。蒸餾氈酒,必不可少的香料是杜松子,其他的可由蒸餾師自由發揮。Dimple和Ivan都喜歡烹飪粵菜,Two Moons的第一款氈酒,就加入了粵菜中常用的香料,包括南北杏、甘草、柑皮等,將東方的味道融入西洋烈酒。

再次去炳記取蒸餾器時,兩人在附近吃了一碗叻沙,配料是東南亞的常用食材青桔。「青桔的香味很特別,形似青檸,帶有獨特的桔子香味,感覺很適合融入氈酒。後來一查,發現香港有種植,我們採購後馬上用炳記銅器造的蒸餾器研發新酒,一試就愛上了。」Dimple說。

香港製造 分外嚴謹

在香港發展製造業有各種挑戰。「香港少有生產原材料,各種原料都要坐飛機才來到香港,加上租金、人工都貴等。」Ivan說,不過他和Dimple總提醒自己,在創業這趟未知的旅程中,一定要靈活變通,才能解決種種困難。

逆風前行,也總有曙光。近年香港消費者意識不斷轉變,對在地生產的產品愈發支持,香港酒業也見證了自釀啤酒的熱潮,與Two Moons同期誕生的,也還有其他香港製造的氈酒品牌。對這些新產品,不少市民都樂於嘗試。

Ivan認為,肩負「香港製造」的名號,必須精益求精,對自己要求格外嚴格:「不是『香港製造』就代表一切,首先一定要保證品質良好,出品純淨無雜質,然後還要不斷創新。」

開業不久,他們就遇上世紀罕見的疫情。2020年夏天,香港百業蕭條,餐飲業的氣氛尤其慘淡。他們積極拓展網絡銷售渠道,也和酒吧老闆一起構想,可以做些甚麼。

「我想起五花茶,那是婆婆經常煲給我飲的涼茶,是香港人特別熟悉的味道,給人感覺舒緩而安心,我們就想將五花茶的味道融入氈酒。」Dimple說,不久後他們推出五花茶味的特別版氈酒,酒的前調充滿菊花香氣,彷似回到外婆家。

此刻回望三年多前的辭職決定,Dimple想對過去的自己說:「做得好!」她笑著說:「這幾年真的成長了很多,成為了一個完全不同的人,我以前相對內向,連打電話給供應商都不想的,現在甚麼都可以去處理。」

而Ivan則說,他們總在思索如何做得更好,從古今中西吸取養分,而他特別想向炳記的兩位老師傅學習:「等我老了,也要保持這樣的開放心態,不斷嘗試,不斷創新。」

不是『香港製造』就代表一切,首先一定要保證品質良好,出品純淨無雜質,然後還要不斷創新。

八十而探新

看到兩個年輕人走進地舖的那個下午,86歲的陸樹才就知道,挑戰又來了。

年輕人解說,他們需要改良再造一個蒸餾器,那當然難不倒老師傅。60多年來,他和弟弟陸強才憑著純熟的手藝和千變萬化的錘子工具,將銅片敲打出各式用品,尋常如家中的飯煲、茶樓的水煲,特別如電視劇中的軍刀道具、沙田馬場的大鑼,至近年做的愈發多元,可說千奇百怪。

「有些銅器真的非常難造,有客人要造一條汽車喉管,又或是幫一架老爺車配一個燈罩,都需要不斷嘗試,是挑戰來的,但你有興趣去造,把客人想要的造出來,是非常開心的事。」陸樹才笑咪咪說著,他身上隨意掛一件白T恤,數十年的功夫把他的雙手磨得寬厚而粗糙。

在位於油麻地咸美頓街的地舖,他就這樣和弟弟靠著雙手,撐起家族老店「炳記銅器」(炳記)——這是香港現今唯一一間銅器舖,至今已屹立超過80載。

一件爛棉衲走天下

回到上世紀四、五十年代的香港,像炳記這樣的銅器舖有二、三十間,大多分布在九龍西。那是銅器的黃金年代,家家戶戶都用銅水勺,銅飯煲、茶樓煲水泡茶,靠的也是銅器。香港銅器舖不僅做本地生意,也出口遠銷至美國等地。

塑膠和不鏽鋼其時還未出現,家庭煮食多用柴火,銅容易敲打出不同形狀,遇火傳熱快,方便好用。1940年,從廣東鄉下來港的陸炳在李鄭屋邨一間木屋,開舖打銅,後來生意越來越好,銅器舖搬至佐敦炮台街,後來又搬到咸美頓街。

陸樹才回憶,父親陸炳是來港後才跟師傅學打銅的,「當時老人家都說,有一門手藝就好似有一件『爛棉衲』,不會大富大貴,但可用來傍身走天下。」憑著這件「爛棉衲」,陸炳生意興隆,請了近十個伙記,既做零售也做批發,養活十個子女,其中陸樹才是長子,陸強才是三弟。

到了50年代,這兩兄弟小學畢業後也先後落舖,跟父親學師。陸樹才笑說,學師必須從「下欄」做起,做好了才可碰銅片,前後要學至少四年,不能怠慢。「當年學師特別嚴格,店裡也有其他幾位學徒,自己身為太子爺也沒有例外,父親一視同仁,對所有人都嚴格。」陸樹才說。

打銅手藝,最簡單的是造一個水勺:剪好銅片,圍成柱狀,加上平底,燒焊接駁,再加上長炳,最後再用錘子把所有部位敲打圓滑。說簡單,因為其中不涉及彎彎曲曲的形狀。倘若要造細長而彎曲的茶壺嘴,又或造「蝦公」狀的壺蓋手柄,那就是銅匠的另一番功夫了。

陸樹才說,自己當年不是讀書的材料,但卻喜歡鑽研銅器製作。打銅的樂趣,在他看來就是不斷迎接新挑戰,根據客人想要的,畫好圖紙,不斷試驗,最終以準確尺寸造出客人所需。

回到上世紀四、五十年代的香港,那是銅器的黃金年代,家家戶戶都用銅水勺,銅飯煲、茶樓煲水泡茶,靠的也是銅器。

歲月變遷 主動創新

歲月變遷,人們的需求也在不斷變化。塑膠、鋁、不鏽鋼等新材料很快流行起來,電力供應開始普及,機械化生產成為主流,茶樓陸續轉用不鏽鋼水煲,家用的銅飯煲也變成了電飯煲。

陸樹才和陸強才兩兄弟自70年代開始主理店鋪,大哥主力畫圖、設計以及開拓市場,弟弟打銅為主。

「我做領導,做事當然要跟上潮流,哪樣流行做哪樣。我喜歡審視市場的變化,這是一種對自己的挑戰,所謂無奇不有,你都可以造出來,客人又滿意,真的很滿足。」陸樹才說。

家用銅器和餐飲業銅器均衰落之後,70年代開始,炳記轉而為武術界和影視業製作武器。「電視劇《書劍恩仇錄》中的武器我們都有份造,軍叉、關刀等,當時受李小龍影響,香港武術界很興旺。」陸樹才回憶,他們也把握商機,出口銅器至新加坡,主要供貨給礦場。

「在新加坡,許多工人上礦場做事的時候,就帶上我們的銅煲煮飯。來,我畫一個圖樣給你看。」回想多年前的生意,陸樹才說得興奮,生動地解說。

不久,變幻的浪潮再次湧現。中國內地推行改革開放,港人紛紛北上設廠,內地製造業興旺,而且價格相對低廉,香港影視業都向內地訂購道具。

「自由交易,大陸的東西便宜,我們以那種價錢出售亦無法回本,怎麼做呢?」陸樹才說,但柳暗花明又一村,自80年代開始,香港的涼茶舖愈開愈多,他們又轉而為涼茶舖製作達半個人高的黃銅涼茶鼎,不少連鎖涼茶品牌都曾經是他們的客人。

多年來捕捉不同商機,製作出各種用途的銅器,兩兄弟所依靠的始終是一雙手和各款錘子,所用的電器幾乎只有焊接工具和電鑽。今天走進炳記,數十把錘子散落一角,拾起一看,卻幾乎每一把都有不同形狀和大小的錘頭。

「這是『窩錘』,用來將銅片打成窩狀的;這是『溜錘』,將成品拍圓滑的;這是『啄粒錘』,將成品最後拍出粒狀花紋……」陸強才如數家珍,原來每一把錘子都有名稱,不過他強調,一切不用死記硬背,手藝純熟之後,匠人憑直覺就可選出最合適的工具。

打銅手藝,最簡單的是造一個水勺:剪好銅片,圍成柱狀,加上平底,燒焊接駁,再加上長炳,最後再用錘子把所有部位敲打圓滑。

一門手藝 終身志業

在這十年八載,香港涼茶舖也不太景氣,仍在經營的也不再放置涼茶鼎,而是預先把涼茶入瓶,客人付錢就拿走,方便節奏急速的都市人。

「現在還要看涼茶鼎,尚有一間在不遠處,不過也是擺設而已,沒有真的在用了。」陸樹才笑說。

炳記兩兄弟說,時間不斷往前翻滾,機器取代了手藝,更好的材料也取代了銅,香港打銅行業也快絕跡了。隨著同行紛紛結業,炳記就成了唯一一間手打銅器舖,現時也不請伙記了。

「銅畢竟不容易保存,它容易氧化,但它也有傳熱快的特點,仍然被人欣賞。」陸樹才說,近年常常為茶餐廳製作銅咖啡壺,更常常為粥店製作銅粥煲。香港有粥店只用這銅煲來煮生滾魚粥,因一煮就滾,快速沸騰,保持魚肉鮮嫩。

「我們最近沒有固定交貨給誰了,但始終在這裡數十年,總有客人找上門的,例如找我們造蒸餾器的年輕人。」陸樹才說,為了製作那蒸餾器彎彎曲曲的冷卻喉,兩兄弟試驗了好幾次。而更早些時候,他們也為香港本地手工啤酒廠製作了一個釀酒器。

「做一行就要敬一行,做事情一理通百理明,只要有興趣,很多事情都可以想得通。」陸樹才說。

直至最近,兩兄弟還是每日早上九時準時開舖打銅。九月悶熱的下午,弟弟沖杯咖啡提神,大哥買杯奶茶吃個蛋撻,又繼續埋首,專心致志地敲敲打打,父親留下的牌匾「炳記銅器」仍然高掛,八十年時光荏苒一瞬間。

數年前開始,兩兄弟也在想何時退休,但終究一直停不下來。「始終藕斷絲連,依依不捨,依依不捨……」陸樹才喃喃念著,既然不捨,那就放開懷抱,享受當下。

這銅匠兄弟期待著下一位走進老舖的年輕人。

一切不用死記硬背,手藝純熟之後,匠人憑直覺就可選出最合適的工具。